“帝吧出征”已过去快一周，按照网络热点更迭的速度已是旧闻，它事实上也在周末被全国范围内的大降温所覆盖。但这两个话题的转换，却非常巧合地暗示出“帝吧出征”参与者所面临的问题：虚拟世界及远方发生的观念性事件与日常生活的切肤感受。
▲ 1月20日19：00 “帝吧出征”
但这并不是将二者对立起来，更不是说“帝吧出征”及其推动力仅仅是观念性和虚幻的而只能表现出参与者的浅薄与暴力，恰恰相反，大规模、群体性的翻墙刷FB评论行为来自于参与者日常感受与网络信息之间的不协调。
这种不协调感的来源，也并非如许多批评者所认为的是被国家的民族主义宣传“洗脑”的结果，而是媒介环境的变化冲击了他们既有的情感结构。这种情感结构，也不能被笼统地称为暴民、庸众，或者贴上流行的网络标签“小粉红”、“直男癌”或者“屌丝”，否则是在痛斥网络暴力的同时沿袭了对立面的逻辑——也许可以称之为“优越感暴力”或“鄙视链暴力”。
合适的做法，应该是像另一篇试图理解这个群体的文章《精英没看到“帝吧出征”背后的“身份政治”》所做的那样“去了解和理解，去探寻这一代人的成长环境、思维方式，他们的欢喜和困惑的理由”，正是这些构成了他们基本的情感结构，决定了他们在面对冲击时的反应方式。
“民族主义”或者“大国崛起”背景下的“爱国主义”并非是理解这次行动的最合适框架，即使这些思想的印记真实地存在于某些参与者的言论当中，但是它们的生发情境却不是来自于批判者设想的直接灌输。
很多批评者习惯性地征引中小学教育作为政府民族主义和大一统思想宣传的明证，但也许是因为年龄的原因，很多批评者或者对中小学教育的理解还停留在上个世纪80、90年代，或者仅仅从孩子的课本和教育中以成人的、批判的眼光读到自身的刻板印象。
事实上，教育教材改革已经在本世纪初全面铺开，以我在一线城市公立学校两年从事基础教育的切身体验，今天的中小学教育不管是从教材制定还是教师与管理者的主观认识上，都成为了“人性论”与“爱国主义”的混合体，加之校本教材中占有极大比重的“国学”，无疑是校园外混杂思想的正面精编版。
小学教育贯彻的基本是人性本善、家庭价值观以及对家乡和由此推及的祖国的热爱，中学语文教育又在此基础上强调审美熏陶和文明教化，就连原本坚持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中学历史课，也以“文明史观”取代了“革命史观”，甚至也取消了中国历史与世界历史的区别，而划分为“政治文明”、“经济文明”和“精神文明”（《高中历史教师吐槽历史新教材：史观混乱，消极处理敏感话题》。
以上的变动，从批评者一贯的逻辑来看，无疑是“进步”的象征。混杂了这些思想的教育，肯定也存在着混乱与自相矛盾之处，而身处其中的学生，往往以自身的生存处境来想象政治经济问题。
他们对民族和国家的情感，与其说是来自于批评者所想象的充满暴力和假想敌的民族主义，不如说是来自于去政治化了的民族文化与物质文明，《舌尖上的中国》曾被调侃为最成功的爱国主义教育片就是同一逻辑。他们也相信文明、教养、素质和经济发展所带来的丰富的物质生活。当然，鉴于中国社会当下巨大的阶层差异，只有一部分的年轻人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
不过，考虑到“出征”的主体正是那些掌握了“翻墙”技术的熟练的信息使用者，更何况还有相当的成员是海外留学生，甚至也包括了在台陆生，他们中有相当的部分属于这个群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尽管认同存在差异，但民进党教育政策下成长起来的台湾年轻一代拥有类似的情感的结构，只是被称为“本土意识”，并在一系列的社会运动和文创产业中得到了突出的体现。
“帝吧出征”的参与者，就是这样的一代人，当他们的情感结构遭受媒介上传达出来的相反信息冲击的时候，特别是媒介呈现出来的或更容易得到传播的是针对国家、文化及人民的无差别攻击，自然的反应不仅有反击和对抗，还有因认识到“你们这个也不知道”和“这就是你们标榜的文明”而产生的一丝幻灭、蔑视和解释的欲望。
这种感受我也曾经历。刚到香港读书的时，一个在内地认识的本地朋友有些紧张地来问我是不是共青团员，因为岭南大学学生会竞选时候一个内地生被攻击为北京的卧底并失去了资格，担心我也受到冲击。震撼我的不仅仅是号称民主与平等的环境的恶意攻击，更是他们对内地生存状态的偏见与无知。也许，对在台陆生来说，类似的震撼应该发生在张逸凡抨击拒绝将陆生纳入台湾健保制度的政策的文章被Facebook删除事件。
“帝吧出征”背后绝不简单是台湾“大选”激发的统独问题，而是很长时段内，经常见诸媒介的台湾媒体对大陆的傲慢与偏见，不仅一再伤害了新一代年轻人的情感结构，也塑造了他们心目中的台湾形象——坐井观天式的蠢萌。
媒介再现有自己讨好大众吸引眼球的意图和倾向，这一点上两岸媒体谁也不能批评谁。台湾媒体的八卦化与自娱自乐已经无须再说，大陆这边，除了电视台要和国家的宣传政策保持一致外，网络媒体和自媒体在点击率的刺激下，进一步放大台湾媒体对大陆的刻板印象，日久天长，刺激着年轻的网络使用者的不满与解释的欲望。
就此，一位“帝吧出征”的参与者事后说道：“这次，我觉得是一个交流沟通的开始，影响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真的，虽然一口一个同胞也有不少台湾人觉得恶心。甚至很多台湾人get不到我们的点。这个在我私下里面的交流里面已经发现了，反正我不听我不听，一定都是阿共的阴谋……
可是，只要有一个台湾孩子，因为这次，那些风景图，想来大陆看看，因为这次，那些风景图，想来大陆看看，因为那些美食想来大陆尝尝，因为表情包变成朋友，我觉得，都是有意义的”。（《如何看待2016年1月20日帝吧出征Facebook 事件？——知乎用户 嘤嘤嘤，我是小清新的回答》）
另外，“帝吧出征”的网络暴力问题，在很大程度上也属于代沟和主流文化对亚文化的漠视。此前，有文章很好地回顾了“帝吧”的发展历史，（《“帝吧”升职记：从“屌丝自黑”到“师出有名”》），但是有一点必须强调的是，“帝吧”并非独一无二，而是互联网亚文化在一个时段之内的集中地。
在标榜“自黑”的“帝吧”兴起之前，猫扑大杂烩曾经是互联网文化的最大输出地，流行BT思维，“人肉”就是从那里开始，而今天二次元文化中依旧流行的“23333”也是起源于猫扑的包子表情图。
这更不是中国互联网的“特色”，香港的“高登讨论区”，台湾的“PPT”也都形成了类似的文化，至于日本的2ch，英文世界中的4ch，更是政治不正确、低俗自黑无下限。就连帝吧一直被批判的“爆吧”，也是高登讨论区早就习惯的“洗版”。
而且，网络联系也并非批判者想象的乌合之众。一些评论者已经发现了“出征”中组织与自我约束的严密，并对其给予了未来的希望（《如何评价李毅吧 2016年1月20日出征 Facebook？——知乎用户马前卒的回答》，《帝吧进军Facebook——一次魔幻现实主义的十二月党人远征》）。而且网络成员之间也存在着密切的日常联系，如“帝吧出征”的几个QQ群并不是为这个目的建立，成员之间来往密切，交流信息甚至互相辅导作业。
但是，这并不是在为网络上的诸多暴力事件辩护，而只是指出一个常常被忽视了事实：这些行为在很多情况下只是负面情绪的宣泄和共享同一文化的人展现亲密感的方式，以局外人的视角看来无下限的语言暴力，对于参与的双方来说却远没有那么沉重。
以这次事件中表现最突出的表情包为例，虽然所配的文字普遍极具侮辱性和充满了暴力色彩，但搞怪、猥琐、自黑的图象往往又消解了文字的意义，使其成为使用者之间才能体验言外之意的交流密码，可以拉近沟通双方的距离。
事实上，以搭配文字的图片来传达某种情绪的方式早已出现，但它的真正流行还是在社交媒体发展起来、并使得私人化的交流成为常见形态之后，越是熟悉的朋友之间越喜欢互发无下限的表情图。
具体在这个事件中，与其说像很多批评者所认为的妨害了理性交流，不如说表情包调节了两方立场之争的紧张气氛。甚至可以说，在两岸青年对历史和身份认同存在差异的情况下，表情包的非正式交流也许更能拉近心理上的距离，即使不同意对方的所思所想，也不会认为是无法理喻的邪恶敌人。
就像前面提到的“帝吧出征”参与者对这次事件结果的评价一样：“两岸都挺开心，都觉得自己赢了，都觉得自己在看猴戏……建立了自己的fb根据地叫两岸青年交流促进会，现在主要的目标就是把这个主页建设好”（《如何看待 2016 年1月20日帝吧出征Facebook事件？——知乎用户 嘤嘤嘤，我是 小清新 的回答》。
如果说年轻的一代在遇到冲击的时候都在尝试沟通和交流，身处其外的人更应该试着去理解他们的情感结构，而非便利地贴上被他们用来自黑的标签。（炎黄之家womenjia.org延伸阅读《炎黄专题：盘点中国内残外忍的逆向种族主义》）
注释：
2.《高中历史教师吐槽历史新教材：史观混乱，消极处理敏感话题》
3.《如何看待 2016 年 1 月 20 日帝吧出征 Facebook 事件？——知乎用户 嘤嘤嘤，我是小清新 的回答》